長史引張永和兩位大夫往廂房安置,家人退下,室内很快陷入寂靜。顧卿守在榻前,看着擰緊雙眉,唇上幹澀的楊瓒,睫毛微垂,指尖擦過楊瓒的頸側,緩緩俯身。窗外,大雨未停。室内,燭火幽明。家人送來熬好的湯藥,看到屏風上模糊的倒影,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僵在當場。&ldo;誰?&rdo;&ldo;伯爺,小的送藥來。&rdo;&ldo;進來吧。&rdo;&ldo;是。&rdo;小心繞過屏風,家人放下藥碗,恭敬退下,不敢回身再看一眼。改變如禦醫所言,夜間,楊瓒果然發起了高熱。臉色潮紅,大汗淋淋,身體卻瑟瑟發抖。整碗湯藥端來,勉強能灌下小半碗。禦醫和良醫輪換開過方子,皆不頂用。楊瓒躺在榻上,雙眼緊閉,呼吸急促,竟漸漸說起了胡話。隻是嘴裡像含着石塊,聲音含糊,十句中有九句聽不懂。&ldo;趙禦醫,快想想辦法!&rdo;張永奉皇命出宮,得知楊瓒病情危急,哪裡還有心思休息。急匆匆趕來,見到眼前的情形,急得嗓子眼冒火。趙禦醫坐在榻邊,兩指搭在楊瓒脈上,眉頭深鎖,額間隐約出現汗意。不該啊!收回手,看向先替楊瓒診過脈的侯府良醫,隻見對方微微搖頭,面上同樣閃過憂色。&ldo;趙禦醫,楊侍讀這病到底如何?&rdo;禦醫眉間緊蹙,又同良醫交換過一個眼色,終沉聲道:&ldo;不瞞張公公,楊侍讀這病委實兇險。熱度能退則罷,若是不能……請恕老夫無能為力。&rdo;一句話,無異于判了楊瓒死刑。張永頓時大驚。&ldo;趙禦醫,先頭不是說,隻要發了熱就能好上大半?&rdo;禦醫搖頭,表情中滿是羞慚。&ldo;是老夫醫術不精。&rdo;&ldo;你……咱家、咱家……&rdo;生平第一次,張永驚慌失色,手足無措。哪怕被劉瑾告黑狀,他都能掄起拳頭揍回去,梗着脖子強辯。但生死之事,卻非尋常人能夠掌控。如果楊瓒真挺不過這遭,張永當真不敢想象,天子會是何種反應。先皇駕崩不久,楊侍讀又要……張永用力咬牙,眼角開始泛紅。&ldo;必須救!&rdo;神經緊繃間,張永的聲音格外尖利,&ldo;趙禦醫,必須把人救過來!要是你救不了,咱家就遣人去請院判,請院正!總有一個能救得了楊侍讀!&rdo;&ldo;張公公,為醫者,能醫病不能醫命。&rdo;&ldo;住口!&rdo;&ldo;張公公,&rdo;侯府良醫開口道,&ldo;楊侍讀郁憤難消,熱消不下去,縱然華佗再世也難回天。&rdo;張永沉默了。心病?在宮裡讨生活,自然曉得,心病遠比身病更要人命。&ldo;這可怎麼辦……這可怎麼辦啊……&rdo;知曉禦醫和良醫都沒有說假話,也不是故意推脫責任,張永雙腿一軟,跌坐在椅上,色如死灰。禦醫同張永說話時,顧卿一直守在榻邊。眉眼不動,神情不變,端着一碗湯藥,小心喂入楊瓒口中。伯府長史守在外廳,模糊聽到禦醫和良醫的話,知道情況危急,當即喚來兩名家人,道:&ldo;去城内打聽,哪家醫館藥鋪有高明的大夫,立即請來。&rdo;&ldo;馬長史,小的聽說和安堂的李大夫醫術高明,且頗有醫德,治好不少難症。&rdo;&ldo;和安堂?李大夫?&rdo;馬長史微頓,似乎有些印象,當即道,&ldo;可是曾去過北疆那位?&rdo;&ldo;正是。&rdo;&ldo;那還等什麼,快去!就是背,也要把人給我背來!&rdo;&ldo;是!&rdo;家人領命退出,馬長史舉袖擦過臉上的熱汗。不等他喘口氣,屏風後即傳來喚人的聲音。&ldo;馬成。&rdo;&ldo;屬下在。&rdo;&ldo;着人去城内請大夫。&rdo;&ldo;伯爺放心,屬下已遣人去了。&rdo;屏風内再次無聲。又過了片刻,表情凝重的禦醫和良醫先後走出,一邊走一邊搖頭歎息。看樣子,對楊瓒的病情的确束手無策。馬長史沒有多言,恭敬的将兩人請到一旁,令家人送上熱茶。不管怎麼說,有這二位留在外廳,危急時,多少也能派上用場。&ldo;馬成,再去熬藥。&rdo;&ldo;是!&rdo;顧卿的聲音很平靜,沒有半點起伏。馬長史的汗卻比先前流得更急。客廂内,無形的張力充斥,幾乎讓人喘不過氣來。跟在伯爺身邊越久,越了解伯爺的脾氣。眼下看着無礙,實際卻能要人命。緊張和驚駭同時湧上心頭,馬長史不明白,自家伯爺向來不同朝官來往,無論文武。就算是老侯爺和大老爺,也不見有多少親近。偏偏是這個剛入朝的翰林院侍讀,莫名得了伯爺的眼?新科探花?得天子信任?真論起來,都算不得出奇。馬長史想不明白,幹脆不再去想。首要之事,是請來大夫,助楊侍讀闖過這場生死大關。時至三更,伯府依舊燈火通明。因京城遭逢大火,西城半數百姓無家可歸。朝廷下令,停兩日宵禁,派惠民藥局的醫士大夫前往救治傷患。從光祿寺調撥庫銀,赈濟遭受大變的京城居民。同時,令五城兵馬司和順天府衙役嚴格巡邏,凡有形迹可疑者,俱下大牢。朝廷赈濟之餘,許多官宦豪商都在路邊搭起施粥餅的木棚。不隻受災的百姓,皇城内外的乞丐也因此受惠。為挽回名聲,道觀寺廟争先大開山門,觀主主持親自為死者超度,懂醫術的僧道均背起藥箱,前往西城施藥。一時之間,&ldo;鞑靼奸細&rdo;的罵聲減弱不少。但想得回往日的尊重,仍需更加努力。和安堂的老大夫和徒弟同在西城。長安伯府的家人找了半個多時辰,才在一間臨時搭建的窩棚前找到師徒三人。&ldo;還請老大夫救命!&rdo;事情不能耽擱,家人顧不得許多,口出&ldo;救命&rdo;之言,幾乎是将老大夫架起,請上伯府的馬車。&ldo;師父!你們是什麼人?!&rdo;兩個徒弟大驚,以為遇上惡人。老大夫搖搖頭,道:&ldo;無需驚慌。既是病況危急,老夫随兩位壯士走一遭就是。爾等且留在此處,繼續為受傷之人施藥。&rdo;&ldo;多謝老大夫體諒!&rdo;伯府家人誠心道謝,留下仍面帶驚慌的醫館學徒,揚鞭催動快馬,一路飛馳向東城。彼時,楊瓒用過禦醫和良醫重新開出的藥方,情況略有好轉。雖然熱度未消,至少不再說胡話。因喂藥之故,顧卿身上的錦衣被潑灑大片藥汁。&ldo;長安伯且歇歇,咱家給楊侍讀喂藥。&rdo;顧卿擡起頭,正要說話,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少頃,馬長史來報,和安堂的大夫請來了。&ldo;快請進來!&rdo;顧卿未來得及出聲,張永已是一疊聲的高叫。老大夫走進内廂,見到仰躺在榻上,面色潮紅、呼吸急促的楊瓒,不由就是一愣。&ldo;楊探花?&rdo;&ldo;老人家識得楊侍讀?&rdo;&ldo;回大人,先時楊探花受寒,老夫曾前往診治。&rdo;放下藥箱,老大夫顧不得行禮,直接走到榻邊,兩指搭在楊瓒脈上。許久,内廂無一絲聲響。&ldo;楊探花這病……&rdo;&ldo;可有救?&rdo;張永搶着出聲,滿臉焦急之色。&ldo;有救。&rdo;老大夫道,&ldo;老夫為楊探花施針,先消了熱,再開一劑方子助其安枕。這之後,靜心調養即可。&rdo;&ldo;有勞大夫。&rdo;&ldo;不敢。&rdo;老大夫起身,&ldo;事急無狀,還請見諒。&rdo;顧卿抱拳,張永也是連連搖頭。不提老大夫須發花白,年逾古稀,單是他能治好楊瓒,便是救命的神仙。&ldo;老人家萬勿如此,該是咱家給您行禮才是!&rdo;說着,張永果真彎腰,結結實實給老大夫施了一禮。老大夫吃驚不小。傳言中嚣張跋扈,蜂目豺聲的官宦,竟然是這樣?當即不再多言,從藥箱中取出一捆布包,淨手之後,開始施針。兩刻之後,楊瓒面上潮紅稍退,老大夫走到桌旁,提筆寫下一張藥方,交給長史,道:&ldo;按此方煎藥即可。&rdo;長史沒有馬上喚來家人,而是将藥方交給禦醫看過,見對方先是微頓,其後拍手稱道,連道出三個&ldo;妙&rdo;字,知曉此方可用,親自至藥房,看着家人抓藥煎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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