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沒事。”姜越簡短地答了,隻覺自己的右手已揪起了榻上錦布,緊緊地攥起來,不免輕聲一歎,想了想,對方明珏道:“朕召你來,是想聽聽近來學子館之事籌備如何了。”方明珏一愣:“回禀皇上,學子館之事因有承平國遣派聖使指點,又有寺子屋先例為鑒,如今也正由河西梅氏、滕州李氏二族籌建,甚是順遂。”說到這兒他眉一蹙,有些不解:“皇上龍體抱恙理當多做休息,此事既非日可成,便自有臣等悉心備辦,皇上不必勞神。”“那修訂律例之事又如何了?”姜越又問,“你提了要在各府道立監察禦史,吏部拟出名冊沒有?”“回禀皇上,拟出來了。”方明珏答到此事,眉梢一沉道,“實則此策,是裴太傅當年為防府道冤假錯案提出的,各府道禦史巡按裡何人該撤、何人該立,闫尚書生前也大緻羅列過,隻是微臣都記不全了……三年來剿滅蔡氏餘黨又牽連甚大,有些當用的人也不當用了,這才拖至如今方可成形。”說到這兒,他苦苦一歎,“如若裴太傅與闫尚書得見如今盛景,該當是多好啊……”接着姜越又再問了幾句,方明珏還在絮絮地說着,此時偶然擡頭看向姜越,方明珏面上忽而露出驚惶神色,趕忙低頭趴伏在地上叫:“微臣萬死!”姜越一抹臉,這時方知是自己哭了。方明珏走的時候,姜越叫住了他,着大太監報去内務府,賞了方明珏好些東西,又命人取來一把紫雁流蘇的繡傘給他,讓他回去時别再淋雨。裴鈞一直望着方明珏背影消失在殿門處,見太監又将銅鏡搬回了姜越面前,便舉起手在鏡面上再度寫下二字:“裴妍?”姜越辨出這二字,心知裴鈞是挂念姐姐,便答他道:“蔡氏沒落,姜汐牽扯其中丢了爵位,府中人等散的散逃的逃,你姐姐也去了城外的靜水庵。前不久我聽說,她已經削發為尼了。”聽言,一陣巨大的空茫與怅然在裴鈞胸腔間蔓延,饒是明白此世裴妍注定孤苦,得知這結局,他也難以平複心中的歉疚。他想到了來世的裴妍還在牢中受苦,姜煊還被困在宮中,這是讓他最最無法放下的……不不,還有姜越……還有他的姜越。如果他的姜越還是這個姜越,那見他罹難,姜越定也是會做傻事替他招魂的,他絕不能讓姜越再一次承擔那難以想象的後果。想到此,他看向鏡中的姜越良久,擡指寫道:“紙筆。”姜越這才醒悟似的吩咐大太監道:“快,快備紙筆來。”不出片刻,大太監便端着一盤筆墨紙硯進來,扶姜越慢慢坐起來,架了張矮桌在姜越膝上,又将軟毫遞在姜越右手。姜越隻見自己的右手以稍異于往常的姿勢握了筆,蘸了墨,不一會兒,便在紙上快速地寫出了一行行瘦勁而蒼然的字迹,不免有些詫異——他本以為裴鈞隻是喚取信紙來方便與他交談,熟料裴鈞竟忽而在紙上洋洋灑灑起來,倏爾竟已寫出四五頁紙去,紙上内容看得姜越時而目瞪口呆,時而雙眼發紅,幾度想要張口作問,卻見自己的右手正全然不停地繼續往下寫着,便知道裴鈞借他之手寫出的這些都不是戲言。裴鈞全神貫注地飛速書寫着,把他腦中記得的一切利民之策都寫給了姜越,還寫出了自己藏在京城之外的數處産業、安插的人馬,并告知姜越,他已經知道姜越這些年來對他的心意,是他瞎了眼才看不到姜越的好,姜越并沒有做錯什麼,如此為他付出也不再值得。姜越看到此終是太過心驚,正要出聲問他,卻見裴鈞已經寫出了下一句話:“姜越,我知你眼下定有諸多疑問于我,可我并不知能否在此久留……”姜越見字怔然,鼻尖一紅道:“你要去何處?”裴鈞握着軟毫,猶疑一時,最終隻是在另一張雪白的宣紙上,落下了兩個筆鋒淡然的字:“來生。”其罪六十四·頂罪寫完這二字,裴鈞猛覺一陣搖晃,不禁神志一渙,眼前昏花起來。他耳邊開始嗡嗡作響,手也開始不聽使喚,似乎冥冥中有一股力量,正在把他從姜越的身體拉出來——不知是死滅,還是來生。來不及了!裴鈞凝神費力地捉緊手中的筆,努力想定神,想看清,想繼續一筆一劃地寫下去,想要把姜越這一世求而不得的種種在來世結成的善果告訴姜越,然當他萬分艱難地提起手腕來,卻僅僅隻能在紙上劃出一灘難看的墨漬。姜越意識到自己的右手開始顫抖,面色一變:“裴子羽,你怎麼了?……裴子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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