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一介黃口小兒從帝都單身歸來,便說要取而代之,那豈不是笑談?隻是敦煌畢竟名義上臣服于大胤,帝都旨意已下,而公子舒夜今日校場上拒不接旨,又動用神武軍擒拿親兄弟,事情已難善了,又不知城主将如何應對這次的局面?這邊舞姬一曲《蘭陵王》剛結束,那邊霍青雷入内,附耳輕聲禀告。原來二公子連城已經被拿下,但三千鐵甲中傷亡甚重,竟陣亡數十人,還有上百人需修養數日。“傷了上百人麼?到底不曾讓我完全失望……可光憑着這點本事、要奪去敦煌還是不夠啊!”公子舒夜忽地大笑起來,執着犀角筷敲擊着銀盤,高歌,“将軍談笑彎弓,秦王一怒擊缶。天下誰與付吳鈎?遍示群雄束手!昔時寇,盡王侯,空弦斷翎何所求?”歌聲激越,宛如銀河天流,無始無終。一座悚動,不知公子此刻内心喜怒,均執杯沉默。白衣公子居于高位,旁若無人地擊盞高歌,懷中美人驚悚不知所為,僵硬着笑顔。“公子。”隻有霍青雷不懼,低聲禀告,“屬下已請二公子入府,該如何處置?”“今年府庫裡的一百車金珠,是否打點完畢?”座上公子舒夜停下了手,霍然發問,卻繞過了那個棘手的問題,側頭問一邊司庫的臣子,眼色冷肅。這是敦煌府裡每年不成文的規矩了,每到年底将近,城主都要從府庫裡抽出十分之三的财物、收入自己府邸——而這筆數目龐大的金錢,竟沒有人知道流向了何處。公子舒夜以奢華享樂揚名于西域,很多商賈和百姓都猜測着、這些錢被他拿去充入了私囊,用在了莺巢那個秘密銷金窟裡。于是民間對敦煌城主腹诽的更多。那個臣子原本就忐忑,此刻連忙滾落座位,俯身回答:“早就打點完畢!”“那好,如往年那樣放到府邸的後院裡去,五日後有人來取。”公子舒夜吩咐下去,那一筆折合敦煌一年賦稅三分之一的巨資、在他說來竟似無關痛癢。司庫官員諾諾而退,霍青雷也不問公子私自調用庫房賦稅挪去了哪裡,隻是繼續低聲詢問:“如何處置二公子連城?”他加重了“二公子”三字,希望公子念在血脈份上、能對這個唯一的弟弟網開一面。“關到瑤華樓裡去罷,和綠姬那個瘋女人一起。”公子舒夜握着金杯,雙眉卻緊蹙,眉一字一字,“既然他在帝都什麼都沒有學到,那麼,就由我來親自教導他!我自己來教這個白癡!我就不信他一輩子都這樣!”“公子?”霍青雷一驚,不明白公子如此的失望和憤怒由何而來——難道,公子是希望連城二公子更冷酷、更強硬、更有手腕?他是期待着自己的弟弟從帝都返回後,憑着本事從他手裡奪去敦煌的控制權?公子舒夜在高座上擁着美女高歌飲酒,放浪不羁。然而城主内心的真正想法、又有幾個人能明白?有誰知道這個看似自信鐵腕的年輕城主,曾有過一段不見天日的殺手生涯,伴随着一生中的少年歲月。其中種種生死激變、愛恨榮辱,隻怕不能為外人所知。夜越發深了,高座上的白衣貴公子醉得不輕,興緻卻越發高了。用犀角筷子敲着金杯瓷器,大聲唱歌,催促着舞姬随着他的曲子跳,狎昵放蕩,不堪入目。旁邊的文武官員已經坐不住,紛紛起身告退,公子舒夜看也不看,拂袖令他們退下。子夜時分,滿座的賓客裡,隻剩下霍青雷,在下首默默地看着高歌狂飲的城主——看着他大笑,起舞,斷斷續續唱着自制的曲子。歌哭相接中,即使敦厚如他、也感覺到了一種積壓多年的絕望和激憤。他忽然想起了白日裡尚未說完的往事——最後,星聖女為什麼沒有和公子一起逃出大光明宮?公子說,在他沿着絕壁攀爬,試圖離開昆侖絕頂的時候,那個少女在崖下張開銀弓,一連射了十三箭!最後一箭,将他釘在了絕壁之上。這到底是為什麼?然而,他不敢問。如若公子不說,這樣的問題,永遠不會有人敢問。-“你還沒走?”似乎終于盡興了,耳邊的歌聲停了下來,公子舒夜大醉,踉跄地扶着舞姬往内室走,忽地看到了滿座狼藉中按劍而坐的霍青雷。“公子醉得厲害了,末将怕有什麼意外。”霍青雷老老實實回答。公子舒夜大笑起來,伸出手,用力拍拍心腹愛将的肩膀:“好好好,你居然沒有被綠姬那個女人拉攏過去。是個男人!不然,你應該磨好了你的劍,趁着我大醉一劍砍下我人頭來!——不過,你以為我真的醉了麼?”滿身酒漬的貴公子拍着霍青雷的肩,忽地輕聲問,眼裡的神色卻亮如妖鬼,看得人悚然心驚。“我這一生,隻敢在一個人面前喝醉……什麼叫做刎頸之交,你知道麼?因為隻有他要殺我,死在他手裡我都認了。”公子舒夜一手扶着舞姬,一手在自己脖子上比了一下,踉跄大笑,“大好頭顱,隻送知己!——這便是刎頸之交!”外面的月色很好,恍惚中如同滿地水銀。霍青雷隐隐有種不祥的感覺,公子這樣的話語,似乎已在回顧他的一生。“是墨香?”他終于忍不住,接了一句。公子舒夜身子一震,停下了腳步、擡頭望着庭外冷霜一般的月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許久,他的聲音有些迷惘,喃喃:“墨香?那是應劍而來的假名罷了……我都不知道他的真名是什麼,就把他當成了兄弟……”霍青雷沒有說話,隻是靜靜聽着,他知道公子很少有這樣的傾訴機會。公子舒夜擡起頭,看着半空的冷月,喃喃:“也就是這樣的月夜啊……整個昆侖之巅到處流滿了血!在和沙曼華逃走的時候,我都沒有落下他。我告訴他那條秘道的位置,想讓他和我們一起逃走——結果……呵呵,在九月初九的深夜,我沒有等到沙曼華,卻看到無數中原武林高手忽然間湧現在大光明宮裡!那些人就是從那條秘道裡下來的!”霍青雷失聲低呼——從那條秘道裡下來的?那麼就是說……公子舒夜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帶着一種多年後沉澱下來的、深不見底的沉郁:“不知道為何,那些中原武林人見人就殺、卻獨獨不和我交手——後來,我才知道,墨香叮囑過他們不要殺我。他不是什麼無名奴隸,竟是中原武林派來明教總壇的卧底!我和他出生入死五年,竟從不知道他的真正身份。那個時候,我是不是比連城更愚蠢呢?”中原武林應該至今記得那一夜:七大門派突襲昆侖光明頂,修羅場殺手全軍覆沒,連教王都受了重傷——而前去的七大門派高手,不知為何竟也無一生還。公子舒夜回顧着着血戰往事,語氣也轉為蕭瑟:“那一戰之後,中原武林一派蕭條,而魔教也一蹶不振。雙方都偃旗息鼓,培養新的精銳。”就在那樣混亂的殺戮之夜,十八歲的他怔怔地站在後山那一條秘道上,眼裡充滿了絕望——他知道所愛的女子再也不會和他一起回歸故鄉了……沙曼華滿身是血的殺出人群,看到了他。那種眼神……他至今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百口莫辨。那一刹他隻想死了——或許死了才能證明他并不是墨香的同黨,并不是中原派來的卧底?公子舒夜歎息着,眼神慢慢變冷:“我萬念俱灰,當時對外面一切都無知五覺。墨香拉着發怔的我,奔上了絕壁上那一條被稱為‘天梯’的秘道。沙曼華憤恨不已、在崖下一連射了十三箭,被一一墨香擋開。但最後一箭,終于把我釘在絕壁之上,連我懷中那縷發絲,都在箭氣中射得寸斷、碎裂入血肉!——如果不是穿着天蠶衣護身,我當即便該死了。”說到這裡,公子舒夜擡起手按在胸口正中的傷口上,仿佛那處又劇烈疼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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