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得不妥協,傳喚李穆入内。
李穆跪地俯首,小心翼翼道:“啟禀殿下,江公子服下解藥後,反應過于劇烈,身體支撐不住,太醫說……”
李穆微微擡頭,不着痕迹瞥了一眼江音晚,不敢再說下去。
江音晚呼吸一窒,一顆心被緊緊揪住,聽見自己遊絲般的聲音問道:“李公公不要瞞我,太醫說了什麼?”
李穆又小心觑了一眼裴策的神情,得到他眼神示意後,方道:“太醫說,此刻江公子狀況兇險,若能撐過去,便性命無虞。否則,……”
他再次頓住,卻已不必說下去,意思已然明了。江音晚如罹雷殛,整個人一霎被抽盡了力氣。
裴策揮退了李穆,将江音晚攬在懷裡,緩緩收緊了手臂,磁沉嗓音從她頭頂傳來:“晚晚莫太過憂心,會沒事的。”
然而此言顯得太過虛無,江音晚恍若未聞,本就蒼白的小臉上,褪盡了最後一分血色,真正白得如同霜雪雕就。
片晌,她終于擡起頭,看向裴策,虛缈若無地哀求道:“殿下,就讓我去看看兄長吧。”
裴策輕輕撫着她的面頰,眉心蹙起,仍不肯答應,低低緩緩道:“你還在病中,怎麼經得起折騰?待你身體好轉,孤一定帶你去看他。”
江音晚執拗地望着他,眸光如水波碎盡,豆大的淚珠無知無覺地滾落。
涼意濺滲在裴策指尖,人說十指連心,這一點淚珠,當真直牽動着他的心肺。他聽到江音晚顫着聲道:“殿下,音晚求您……”
裴策眉頭蹙得更緊,一遍遍拭着她的淚,終于道:“好,好,孤答應便是,晚晚不哭了。”
裴策為江音晚換上外出的衣裳。月青色妝花緞上襖,配一襲蜀錦月華暈裥裙,外罩狐肷坎肩,他一一細緻為她穿好。
甚至蹲低了身,親手為她穿上一雙羊皮翹頭履。
江音晚坐在床沿,看裴策握着她的足,解開踝上的金環,輕輕套進嵌珠掐金的小履中,一時心頭不知是何滋味。
前世今生,這便是他待人好的方式。以太子、甚至天子之尊,予她極緻的體貼寵愛,從不吝啬錦衣華服、金齑玉鲙,甚至纡尊降貴,親手為她做這些瑣事,卻也将她困于金籠,施以鎖鍊。
江音晚急于見到兄長,未讓婢女進來梳妝,隻自己用一支累絲點翠簪随意将長發半绾,掩于白紗帷帽下。
走出寝屋時,裴策又為她披上一件銀狐裘,修長皙白的指,耐心系上她頸下絲縧。
江音晚被裴策打橫抱到青蓋安車上,又被攏在他膝頭坐着。車馬一路駛到京郊别莊。
太醫院的聖手,民間的神醫,跪了一地。她認出領頭的是吳太醫,知道他未受自己牽連,心下稍安。
吳太醫跪地垂首,未同江音晚有任何眼神交流,隻恭謹肅然道:“禀殿下,這位公子服下解藥後,脈搏虛衰紊亂,面色發青,高燒不退,乃至出現口鼻湧血的症狀,情況兇險。若能熬過今日,高燒退去,便可保住性命,若不然,恐怕危在旦夕。”
江音晚幾乎站立不住,向後踉跄了一步。幸而裴策攬着她的肩,穩住了她的身形。
她視線越過一衆醫者,望向床榻上的身影,隻遙遙一眼,便能覺出一股沉沉暮氣。往昔英姿勃發的少年将軍,如一把将枯朽的木,靜靜躺在那裡。
濃重的藥味和血腥氣裡,江音晚一步步走近,漸漸看清兄長消瘦面龐,顴骨凸起,面色泛青,口鼻邊仍不斷滲出血來。
裴策站在她身邊,無言低下頭來,為她拭去雪頰邊的淚珠,她才意識到自己在落淚。
裴策漆眸幽邃,深深凝着她,終究什麼都沒有說,隻是将她默默攬入懷中,大掌輕輕拍着她的背。
江音晚貼着他寬厚堅實的胸膛,全身再無力支撐,隻将自己的重量盡數交付于裴策,亦是将全部希望寄托于他。她是溺水的人,而他是她舉目四望,唯一浮木。
她内心深處,終究願意相信裴策。
屋内衆人皆低頭不敢看。靜默無言裡,一衆醫工婢女斂聲屏氣、有條不紊地忙碌着。江音晚回過神來,覺出了尴尬,緩緩從裴策懷中退開。
這時,李穆躬身上前,小心翼翼輕聲道:“殿下,奴才有要事容禀。”
裴策轉頭涼涼一瞥,面色不豫。
李穆硬着頭皮道:“謝衛率奉命整理江公子随身物品,發現了一物。”
裴策命謝統整理江寄舟随身物品,特指整理出證明淮平王勾結安西節度使謀反的罪證,以及能證明江景元清白的證據。
若是發現了這些證據之一,謝統不至于特意前來禀報。裴策眉目微沉,看到謝統已躬身候在外頭。他并不知道,前世,江寄舟還帶回了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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