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福脫口而出的話很有些讓人遐想的意味。
唐家起複于先帝争霸天下之時,在軍中一直堅守中庸之道,為軍中衆将所信,朝臣對唐老将軍和唐石的印象皆隻有四字:守成厚重。
可若按下心來看,波谲雲詭的嘉甯一朝裡各派系世家起起伏伏,太祖崩逝後嘉甯帝肅清朝野,大力扶植心腹接掌兵權,軍中被打壓褫奪軍權的老将們不知凡幾,唯有西北邊境的唐家安安穩穩。
這些年衆臣皆以為是唐家低調老實,如今看來,顯然别有内情。能秘密掌控嘉甯帝在西北的暗衛,且屹立多年不倒,唐家顯然是皇帝在西北地界上選出的暗中制衡施家的利器。若西北暗衛皆動,唐家暗棋之位怕是會被人察覺,那陛下籌謀多時的計劃……
嘉甯帝皺着眉,深沉的雙眼瞥過趙福,拂袖于身後,“帝梓元的命再重,何比得過朕的儲君。太子若逝,朕二十年内,再難後繼有人。”
他說完轉身離去,未有半點拖拉遲疑。不得不說,嘉甯帝确實是個睿智的帝王。他看重韓烨,不僅因韓烨是他嫡子,更因為韓烨是他耗盡二十年心血一手鍛造出來的皇朝繼承者。天下太平時,他尚可壓制東宮,鞏固帝權,可在帝家以勢不可擋的姿态崛起後,韓氏皇朝内,威望和權謀之術能和帝梓元相比肩者唯有太子。
或者說,帝梓元的出現,讓韓烨成了嘉甯帝皇位繼承人的唯一人選。
趙福遠遠目送嘉甯帝利落而去的背影,輕舒一口氣,低聲應了聲是。
又是一日,夜,軍獻城。
今夜是北秦霜露節,連瀾清前些時日頒下谕令在今夜将北秦戰死将士和施元朗的骨灰置放在城牆上供北秦大靖軍民祭拜。祭舞開始前,成排的骨灰盒被透明的琉璃樽罩着安靜地擺列在城頭上,施元朗的骨灰盒置放在最高處,也最顯眼。
在全城百姓歡慶霜露節的這一晚,連瀾清廣邀在軍獻城的北秦顯貴和大靖鄉紳在施府舉辦盛大的晚宴。祭舞開始時,連瀾清隻在城頭匆匆露了個臉。上馬前,他朗聲朝護守的将士落下一句“半個時辰後将施元帥骨灰單獨送回将府”後便趕了回去。
城頭人群攢動,聽到他這一句的實不在少數。
施府大門口守衛的将士和往常一般并無增加,也無刻意減少以掩人耳目。門前兩盞大紅燈籠照出瑩瑩暖光,從正門口鋪陳的绛紅毛毯一直延伸至回廊深處,老遠看來施府喜慶而熱鬧。
轉過回廊,大堂内燈火璀璨,杯酒交籌。内堂門口立着一位五十開外的長者迎接賓客,他一身顯貴胡服,白髯虬面,精神爍礫。這人是連府管家連洪,他一直随軍照料連瀾清起居,這次晚宴也由他一手操辦。此時,連洪正噙滿笑意地招呼每一位入堂的賓客,衆人隻覺連府管家和善,卻未察覺他接過請帖細細摩挲分辨真假時的慎重精明。
連洪細心地打量堂中衆人,不時朝堂外望上兩眼,等連瀾清回府。
為引大靖太子入局,他知道自家少主籌謀多時,從數月前頒令允大靖百姓入軍獻城尋親開始,到今日的晚宴,可謂耗盡心力。
軍令頒布後,軍獻城外松内緊,進來了不少大靖人。最近半月,為防探子,軍獻城的布防更是三日一換。今夜,小小的施府内暗藏三千鐵甲軍,一旦發出的所有請帖盡數歸于他手,城外軍營的兩萬精銳便會立刻包圍施府。施府的所有賓客有進無出,隻要韓烨敢入府,定會插翅難飛,淪為甕中之鼈。
但有些狀況也未在連洪預料之中,他暗暗歎着氣,不時掃一眼臨窗處端着酒杯小酌的莫天,有些頭疼。陛下不是前幾日就和将軍商量好行動這日留在梧桐閣,那裡有桑岩守着,安全無虞,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桑岩又去哪裡了?若是韓烨已經混進内堂,等會混亂之中誤傷陛下或是識出了陛下橫生枝節……
他一邊愁緒萬思,一邊在心裡過了一遍收到的請帖數目。還差一張,應該是那位朗城西家的小姐西雲煥了,西雲煥出現在軍獻城并拿走一張請帖的事早已不是秘密。這個西雲煥出現得古怪蹊跷,主子吩咐過,要等到此人進來,才能封府。
連洪皺眉,正準備去勸說莫天回到梧桐閣,突然被一人攔住。
“連總管。”來人一副暗啞的嗓子,聽着有些讓人膈應。連洪擡頭,見一三十左右身着綢衣的青年走到他面前,這人臉上兩撇小胡子特别醒目,目光浮誇,神情谄媚,向他作了個揖,“連總管留步。”
連洪識得此人,是城東綢緞莊李家的表少爺李瑜,這一年北秦大軍駐紮于軍獻城,雖糧草有國内送來,但連瀾清并一衆武将的常服卻是由李家的綢緞莊提供,李家久居漠北,熟知北秦服飾的樣式,因着如此,軍獻城雖陷落,李家的日子倒也還過得去。
自從數月前軍獻城解禁後,李瑜從附近城池投奔舅父而來,算是最早入軍獻城的大靖人,他入城後,李家把和将軍府打交道的生意交給了他。連洪起初很是防範此人,但幾次交道打下來,他觀出此人隻是個趨利避害的勢力生意人,實不像大靖太子假扮,當時将軍還未将谕令頒下,韓烨也用不着潛進城内。況且将軍府每一月半購置衣袍的時候李瑜皆在場,那時韓烨遠在惠安城坐鎮指揮,又如何能出現在軍獻城。
如此重要的時候連洪自是懶得理會一介商賈,遂懶懶問:“何事?”
李瑜臉上擠出的笑意帶了一抹讨好,“連總管,上次跟您提過,我和舅父想在景陽城和蘭朔城裡也開兩間咱們李家的綢緞鋪子……”他搓着手有些局促,“但如今這光景,這兩座城咱肯定進不去,所以想請您在連将軍面前提一提,看能不能為我做個引薦。您放心,要是能把生意做到北秦去,以後我免不得會多孝敬孝敬您老?”
李瑜說着拉拉連洪的袖子,朝自己寬大的挽袖裡一指,露出一方半揭開的木盒,裡面卧着的兩顆東珠發出瑩瑩之光。雖不是上好的貨,但在如今卻也算是好東西了。
連洪臉上當即露出一抹不耐煩。國土淪喪戰亂之時還隻想着倚靠敵軍發财,果真半點骨氣都沒有。他揮手道:“将軍今夜主持霜露晚宴,忙得很,此事以後再說。”
他說完就準備跨過李瑜,卻不想一串溜的大靖商人今夜入府參宴都是打着這個生意,見李瑜啟了頭,一個個蜂擁而上拉着連洪送禮說情,一下便把他隔在了内堂中間,好不熱鬧。
一時大堂内的北秦人望着堂中的景況皆嗤之以鼻,小聲嘲弄起來。李瑜滿頭是汗地被衆人擠出連洪身邊,他連着聲歎氣顯然有些無奈着急。
被團團圍着的連洪也正憋着氣,若不是為了不打草驚蛇,他早就将這群人給拖出去了。他透過縫隙朝莫天坐着的窗口望去,卻不想正好瞧見莫天提着酒壺走出了内堂。
他神情一頓,當下便有些着急,卻未發現一旁立着的李瑜凝着的目光輕描淡寫地落在莫天的背影上時,帶了一抹極淺的深意。
第十九章
黃金有價,沉木難求,雲夏之上,盡人皆知。即便是顯貴侯門之家,平日裡得了幾尺見長的沉木,也會視若珍寶,供于宗祠祭祀祖先庇佑後人。
是以,當燈火通明的街道上遠遠駛來一輛完全由沉香木制成的黑色馬車時,走南闖北有些見識的人皆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滿是驚愕地駐足朝馬車望來。
啧啧,這種戰亂時候,軍獻城裡還能出這種大手筆,也不知是哪家勳貴?待望見馬車頭上插着的名聲赫赫的血紅貪狼旌旗時,衆人才回過味來。不愧是老牌軍武世族,朗城西家的西雲煥大小姐,一出手便是潑天的富貴和派頭。
帝梓元懶洋洋斜靠在軟枕上,一雙眼半阖半閉,車外熱鬧之景對她猶若助眠的夜曲。如意偏着頭打量她,倒是滿心佩服。這麼單槍匹馬地闖進龍潭虎穴,也真虧候君能耐得住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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