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詢沒有回宮,仍在鄉野間閑逛。看到田間地頭綠意盎然,果樹藤架花葉繁茂,家家戶戶燈光溫暖,他似微有欣悅,卻也不過一閃而逝。太陽已經完全落山,月亮剛剛升起,如少女的彎眉,挂在東山頂上,帶着一股羞答答的妩媚。田野間的蟲兒好像約好了一般,紛紛奏起了自己的樂器,此起彼伏,互相唱和。螢火蟲也打起了小燈籠,翩跹來去。幾隻螢火蟲飛過劉詢身邊,掠過劉詢眼前,他不在意地繼續走着。走着走着,他忽然停了下來,轉身向後看去。何小七立即躬身聽吩咐,劉詢卻根本沒注意他,隻是打量着山坡四周,突然,他快步向一個山坡上走去,急匆匆地在山坡間的樹叢中尋覓着什麼。何小七小心翼翼地說:&ldo;皇上想尋找什麼?奴才可以幫着一塊兒找。&rdo;劉詢聽而不聞,仍然一棵樹一棵樹地仔細查看着。然後,他站定在一棵樹前,手指撫摸着樹上的一個樹疤。他取下腰間的短劍,沿着疤痕劃了進去,一個桐油布包着的東西掉到了地上。劉詢蹲下身子,撿起了布卷,卻沒有立即打開。他坐在了山坡上,沉默地望着遠處。螢火蟲在荒糙間,一閃一滅,時近時遠。劉詢随手拔起地上的一根糙,想着這根糙若用來鬥糙,應該是個百勝将軍,平君若用它,雲歌肯定要被灌得大醉。他忽然覺得夜色太過甯靜、太過冷清,指尖用力,将糙彈了出去,糙兒平平飛出去一段後,寂寞地跌向了地上,再不會有人為了一根糙而又叫又嚷、又搶又奪了。坐了好一會兒後,他才将桐油布卷放在膝頭,打開了布卷,一條條被卷得細長的絹帕,安靜地躺在他的膝頭。他打開了一個絹帕,上面空白無一字。他笑了起來,這個應該是他自己的了。下一個會是誰的?他打開絹帕後愣住。白色的絹帕上沒有一個字,也是空白。一瞬間後,他搖搖頭,扔到了一旁。兩條空白,已分不清楚哪條是孟珏的,哪條是他的。第三條絹帕上,畫着一個神态慵懶的男子,唇畔似笑非笑,正對着看絹帕的人眨眼睛,好像在說:&ldo;願望就是一個人心底最深處的秘密,怎麼可能寫下來讓你偷看?&rdo;寥寥幾筆,卻活靈活現,将一個人戲弄了他人的神情描繪得淋漓盡緻。多此一舉!劉詢冷哼了一聲,将絹帕丢到了一邊。靜看着剩下的兩個絹帕,他好一會兒都沒有動作。透過絹帕,能隐約看到娟秀的墨痕,他輕輕打開了一角,一行靈秀的字,帶着雲歌隔着時空走來。一個綠衣女子正坐在山坡上,盈盈地笑着,一群群螢火蟲在她掌間、袖間明滅,映得她如山野精靈。她輕輕攏住一隻,很小心地對它許願:&ldo;曾許願雙飛……&rdo;她輕輕放開手掌,螢火蟲飛了出去,她仰頭望着它越飛越高。劉詢漸漸走近她,就要聽清楚她的願望,可忽然間,他停了下來,凝視着她眉目間的溫暖,不想再去驚擾她了!他深歎了口氣,将雲歌的絹帕合上,輕輕放在了一邊,低頭看着手中的最後一條絹帕,隻覺得心跳加速,身體僵硬,一動都不能動。那個鼻頭凍得通紅的丫頭怯生生地從遠處走來,身影漸漸長高,羞怯少了,潑辣多了,見到他們也不再躲閃,反倒仰着頭,昂然而過,辮梢的兩朵小紅花随着嘎吱嘎吱晃悠着的扁擔一甩一甩的,但她的好強、潑辣下,藏着的依然是一顆自卑、羞怯的心。他笑着搖頭,她以為自己很精明,其實又蠢又笨,什麼都不懂,她怎麼能那麼笨呢?她的笨放縱出了他的笨!我們究竟誰更笨?老天給了緣,讓他和她幼年時就相識,這個緣給得慷慨到奢侈,毗鄰而居,朝夕相處,擡頭不見低頭見。可他覺得她像白水野菜,平凡煙火下是尋常到乏味、不起眼到輕賤,他内心深處,隐隐渴盼着的是配得起夢中雕欄玉砌的雅緻絢爛,因為遙不可及所以越發渴望。他一直以為得不到的雅緻絢爛才會讓他念念不忘,卻不知道人間煙火的平實溫暖早已經刻骨銘心。他隻要輕輕一伸手,就可以毫不費力地接住老天給的&ldo;緣&rdo;,将它變作此生此世的&ldo;分&rdo;。可是他忙于在雕欄玉砌中追逐,太害怕一個不留神就會再次跌人平乏的人間煙火中,根本沒精力,也不想回頭去伸手。究竟是誰傻?平君,好像是我更傻一些。這些話,你能聽到嗎?也許,你根本就不願聽了,也早就不關心了。他笑得好似身子都直不起來,手中緊抓着絹帕,臉貼在舊棉襖上,幾滴水痕在棉襖的刺繡上淡淡洇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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