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綏不動聲色,道:“你可知,我為何允你來”葉栾偏斜腦袋,看着他袍底露出來的一塊靴面,道:“某愚鈍,某不知。”他拿起案上紙狀扔給葉栾:“你仔細看看,是不是你的。”葉栾敏捷接過,打開後隻觸及一眼便重新卷起,那上面的字迹她再熟悉不過,端正流暢的楷體,就是她所書寫。她想起自己在瀚安縣當知縣的時候,憑一腔憤慨以為單靠一己之力便能解決好所有問題。結果錯将筆墨當劍,言辭當令。現在以她被貶平楚縣縣丞的身份看來,不過是滿紙懸河,而發聲者倒成為滑稽好笑的愣頭青罷了。“不知郎君是如何得來這張紙的?”當今皇帝如果沒看見這張寫滿她字迹的紙,那麼應當是被某些就此有籌謀的官宦攔截。葉栾向來記性很好,認人也不差。她已經開始想象身邊這個暫且可以稱之為自己“舊人”的男子,剛從沙洲到達岷州,手便迫不及待伸向了長安,以至于人未到達,便從報複她的人手裡,重新得回這張紙。但他拿到這張紙有何用隻是還給自己麼?沈綏捋着袍袖,不緊不慢道:“你的請願書在依照流程經過各部門的手裡時,被私自偷看。”葉栾好像料到會有這種情況,但這畢竟不是使得她被人盯上的直接原因,她點了點頭,靜待下文。“那些官衙裡各式各樣的請願書堆在一起都快黴爛,或許你的請願書也本會被擱置在那裡很長時間最終廢棄掉。但你的請願書一到,他們看見你的名字——葉栾。鼎鼎有名的少年魁首,便争相一睹風采。”葉栾冷吸一口氣,又忽地輕笑了一聲,道:“難道是他們看了,另被有心之人傳了去?”“沒錯,”他輕呷一口茶,“從那些憊懶官員手中拿到你的請願書很容易。不過你一定又會想為什麼我人在外,還極快專挑了你的拿到手。”位首之人太過聰明,葉栾微微蹙眉,目光從靴面,袍角,腰帶,漸漸滑到他的衣領。卻在看見衣襟邊一處紋樣時,眸光頓了下來。“為何?”她按捺住自己突然升起的别的心思,淡淡說出了這兩個字。沈綏注視着她看自己襟邊紋飾的雙眼,須臾,彎起手臂撐住下颌。葉栾被這小小的動作,便驚得挪開了眼睛。“你的解試文章,我已看過了。再加上你的請願書,這個朝廷已很少見到這樣的言辭了。若是換個人擔任主審官,恐怕你現在坐不了這裡。”葉栾輕抿嘴唇,抓住狀紙的指節泛白,一言不發。“言辭激烈處有藏不住的懇切,見解制策時犀利精辟,侃侃而談。這些,反而使你成為你筆墨所指之人的眼中釘。我在想,或許本就該不使你成為解試赤子心“或許本不該使你成為解試第一,便不會讓你誤會‘正直’是官場的通行令牌。”沈綏說的最後一句話在她耳畔敲響,仿佛某種有回音的鼓動。它們互相争吵,互相拉扯,葉栾主動選擇忽視了很久長久的事實被一個多年後見面不到刻鐘的人猛地撕開。她擡頭,盯住沈綏的臉,一字一句道:“赤子之心,沒有錯。”沈綏神色如常,手指在扶手上一點一點。他難得還想要說很多的話,但葉栾看着他的神情,即使藏掖得很好,防備疏離卻滿溢了出來,藏是藏不住的。他忽然不想再說什麼,放下手臂,站起來道:“不送了。”葉栾也站起來将要離開,出于禮節亦或證實自己的猜想。她客氣道:“攀談許久還不知郎君姓名,自覺唐突。敢問郎君姓名?”“沈綏。”他握着扶手的手一松,抛下一個名字便轉身離去。沈綏,當朝丞相之子,幾年前,他們當真在長安城見過。葉栾幾乎笃定了他不會認出自己,不僅如此,十年前曾見過自己的任何人,都會再認不出自己。團貌後增添修改的東西并不多,劉則忍一個人就可以很快完成。暮色低垂,葉栾并不打算再回衙署,抓緊時間回自己的屋子。摸黑點燈,攤開縣志,一坐又是半個夜晚。平楚縣的水确實深,但比想象中渾濁。瀚安縣也不乏腐敗,好在尚興庠序之教,使得百姓處于被動地位但并不愚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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