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個男人,衣着寒酸,風塵仆仆,隻靠一管箫向妓女乞食,卻又執擰得不肯靠近,偏讓人覺出一種難以抗拒的孤獨和尊貴。阿葵略略一驚,知道這第一眼自己就落了下風,面對這個僧侶,她沒有高高在上的感覺。
長門僧。
那男人是個長門僧。東陸很多地方都有長門僧,有些地方的人恭恭敬敬地把他們叫夫子,向他們請教一些知識,長門僧懂得總是比一般人多很多,他們就用這些知識換錢糊口來繼續他們的修行。不過晉北這些年出了些不一樣的長門僧,都是這樣穿一身白麻,戴着一頂鬥笠,背着一卷草席,吹着從不離身的箫,在人群中來來去去。他們在任何可能弄到食物的地方吹箫乞讨,而他們最容易成功的地方,就是妓館。他們遵從着長門僧不乞讨這個古老的原則,從不直接張口,隻在那裡安安靜靜地吹箫,你不給他們食物,他們就會這樣安靜地離去,你給他們食物,他們也不會道謝,隻是再吹一曲那種飄忽不定的曲子作為感謝,之後就繼續上路。他們有一張很精緻的行牒,是晉侯府特别為他們頒發的,鑄在鐵牌上,風吹雨打不會損毀,持着這張行牒,晉北國裡各處都不得留難他們。據說年輕的晉侯很信長門教關于"贖罪"的說法,特意方便這些僧侶的修行。可這些長門僧不被其他地方的長門僧承認,也沒有人見過他們傳授經義,教導學生。沒人知道他們從哪裡來,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來,他們悄無聲息地在人群背後駐足,又悄無聲息地離開。有人說他們是受了神的旨意,在這個世間行使他們主宰的權力,在紛亂和有罪孽的地方,用他們的眼睛代表神來觀察。所以沒有人敢接近他們,他們是不祥的,更沒有人奢望看到他們鬥笠下的臉,據說那就如同窺視了神的面孔,隻會帶來不幸。隻有琴妓們喜歡他們,因為他們都會吹那些幽咽的曲子,和着妓女們的琴聲,仿佛互相憐憫着什麼。
阿葵本想回去拿些食物和水給這個長門僧,她還小,一付好心腸,對乞食的人,無論是一般乞丐還是長門僧,都不錯。但是她的腳步被箫聲絆住了。她聽過許多長門僧吹箫,卻從沒有像這個早晨一樣,覺得自己能夠随着那箫聲,一點一點進入這些天命的主子們的世界。她漸漸分不清箫聲的遠近,近的像是在撫摸她的耳垂,遠的又像是天邊一雙似曾相識的眼睛在空空凝望。她的記憶在天籁般的箫聲中延展,可以回溯到兒時在家鄉的野地裡打滾,可以追溯到母親用糯米給她做青團吃,也可以追溯到她被賣到檀香廷的那一夜她自己的号啕哭聲,她無論如何不能相信曾經那麼喜歡自己的父親母親,居然拿她換了些錢就走了,她哭着向他們伸出手去,他們都不回頭看她。她覺得泫然欲泣,她覺得箫管裡藏着這個年輕男人的怒氣和悲傷,化作冰冷的結晶,像雪花随風四散,可每一片到了她心裡就化作了水,總是捉不牢。當她想再深一點看進他心裡的世界時,卻給一層看不見的東西擋住了,她忽然間極想看一看他的臉,哪怕一眼也好。
她終于回過神來,小步跑回屋裡,拿來了青團、糍粑、米酒和一盆洗臉的熱水,放在她和長門僧中間的雪地裡。長門僧沒有動,繼續吹箫,直到吹完了那首曲子,才走到食物的邊上,跪在雪地裡合十默念之後,就着米酒嚼着昨夜剩下的青團和糍粑。阿葵默默地坐在屋檐下,晃着修長的雙腿,把琴放在膝蓋上,漫不經心地撥弦,學彈長門僧們吹的那個調子。長門僧很快就吃完了,他顯然已經習慣了幹冷的食物,然後用盆裡的水在鬥笠下抹了抹臉,用袖子擦幹。
長門僧起身,并不緻謝,一步步緩緩退了出去。這時阿葵鬼使神差地撥錯了弦,那個高得令人不安的聲音讓阿葵和長門僧都是一愣,長門僧居然站住了。
多年以後,阿葵想那就是宿命,那個瞬間她的手本不該顫抖,卻顫抖了一下,于是她看見了那個男人的臉。他的臉倒映在他和阿葵之間的水盆中,那盆水做的鏡子在最巧妙的一刻讓阿葵繞過了壁壘森嚴的防禦,阿葵找不到别的解釋,隻能是神的意思,叫他們在這裡相遇。
那是一個大約二十歲的年輕人,有着一張清秀卻堅硬的面孔,他的眉宇漆黑,像是弧刀的形狀,眼瞳寒冷,嘴唇薄而鋒利。他并不醜陋,卻也說不上絕美,如果是在檀香廷的客人中見到這樣一張臉,阿葵大概不會留下太深的印象,但這一次仿佛天無意中開了個口子,允許她去看這張臉,她的心頭狂跳,血湧上臉。
長門僧微微皺眉,他皺眉的時候眼神冷漠而孤獨,阿葵心裡微微一痛,仿佛有一片極薄的小刀在那裡劃過。
短暫的沉默後,長門僧坐了下來,阿葵失去了唯一的角度,再看不見他的臉。長門僧又開始吹他的箫,仍是剛才的曲子,隻是吹得慢了不少,似乎要讓阿葵有機會記下每一個音的高低長短,這曲子慢下來之後,就越發像是雪風的嗚咽。可阿葵完全沒有記下來,她心裡像是一團絞着的絲線那樣慌亂,隻是想着長門僧會不會從鬥笠的縫隙中看自己,她想那個孤獨的男人就要走了,心裡不由得有些難過。
吹完了曲子,長門僧飄然而去。看着他的背影漸漸模糊在雪幕裡,阿葵不由自主地伸手撥弦。
"嘣"的一聲裂響,弦斷了。
晚間,葉家大宅,"漆金水閣"。
這座水閣修建在池塘中間,隻有一座浮橋和岸上相連,屋頂的瓦片都是鎏金的,夏天坐在這裡,四周圍上紗幕,金瓦把灼熱的日光反射走了,水上輕風幽幽,分外的惬意,冬天則可以看滿池的冰雪,欣賞冰上的枯荷,葉将軍很得意于這座水閣,總是樂意在這裡和朋友們飲酒,也略帶炫耀的意思。
此時,這位昔日名将正和晉北各地趕來祝壽的賓客們暢飲。這些人都是他原來的部下、門生和好友,靠着這樣枝蔓縱橫的關系,已經離開晉侯宮廷的葉泓藏才能依舊保持着昔日的地位。六十歲的葉泓藏今天算是快意至極,壽宴是最好的機會,一個告老還鄉的将軍有那麼多身份不俗的來客,無疑說明他仍是聲威赫赫。他親自擊鼓為樂,命令全家的舞姬出來伺候,把窖藏了十幾年的好酒都搬了出來。
一切都很好,如果晉侯的祝壽使者能在壽宴結束前趕來,就更加完美了。葉泓藏在等待着。
舞姬們的"千疊鶴"已經舞到了高潮,她們妖娆地向賓客們抛着媚眼,扭動薄紗包裹的身體盡可能地顯露曲線,希望晚宴後得到這些貴族的寵幸,葉泓藏已經說了,能得到寵幸的舞姬,若是讓客人們滿意,都有豐厚的賞賜。女人的身體總是那些掌握權勢的男人們彼此拉攏關系的一件利器。新夫人阿葵被一層竹簾和盛大的筵席分開,她聽着那些歡快又挑逗的音樂,從竹簾的縫隙裡看那些舞姬柔若無骨地扭動着,想到自己那些姐妹,覺得隐隐的難過。直到現在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忽然改變了她的生活,原本她應該像外面那些女人一樣,盡情扭動,期待男人的寵愛,可現在她穿着隆重的婚服,薄絹制的褲子就有七層,外面罩着繡金的帛裙,用兩掌寬的腰帶束起,再用一根金絲編的細腰帶束起,打一個蝴蝶結,帛裙外還罩着厚錦的長衣,背後繡的是一幅大雪梅花的畫兒,據說用十個繡娘繡了一個月。長衣展開來,長有兩個她那麼長,寬也是一樣,走路時沉甸甸地拖在身後,阿葵初試這件婚服,覺得自己簡直罩着铠甲。這樣一身衣服嚴密地把她的身體包裹起來,除了臉和手,客人們想要看到她多一寸皮膚都不可能,這個幹幹淨淨的身子她和妩媚娘都準備了好些日子,每日用絲瓜筋搓洗,每日用牛奶和細粉塗抹,決不曝露在太陽下曬着,時時還要用香薰改掉體味,就要獻給尊貴的葉将軍。從此也隻能是葉将軍觸摸她的皮膚,葉将軍家裡的老媽子向阿葵展示了那件神奇的禮服,穿上它需要四個侍女服侍,脫下它卻隻要拉開胸前的一根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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